這封信札,是蘇軾剛到海南時寫的,簡直是遺書,凄凄惶惶,還叫兒子們不要奔喪,說是家風,其實就是怕得很了,不想兒孫也來虎狼之地送死。抄到這兒,我不禁要微笑了,這才是個真實的蘇東坡,七情六欲,他一點也不掩飾?。?/div>
回想在黃州、惠州的謫居生活,我們替東坡的擔心就會消失了,每次貶謫之初,東坡先生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驚弓之鳥,合乎人之常情,令政敵滿意,可最多三個月吧,這家伙就快活了,故態(tài)復萌了。
黃州,開荒種菜,研究紅燒豬肉的做法,和無賴漢一起偷宰耕牛,半夜翻城墻去喝酒……惠州,潛心于釀酒,把家里的錢都捐出來修橋修路,在“西湖”上修“蘇堤”——原則上,他已經(jīng)不被允許參與地方事務了,他就偷偷地干。
在儋州,他干了些啥呢?首先,他開了個書院,就是他自己的家,由張中出資,幾個黎族書生挑磚搬瓦,在城南蓋的幾間小平房,他起名“載酒堂”。許多的士子,甚至跨海前來聽課。還編課本,教附近的孩子們。海南人不習慣農(nóng)業(yè),東坡就孜孜地跟人推銷農(nóng)耕的好處,還抄家伙帶頭挖水井……
東坡最后還是接到赦令,離開了海南。海南人記住了他。他也儼然把自己當成了海南人。在一首詩里,他說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div>
猶記得,十幾年前,東坡還沒有踏上過嶺南土地,他的朋友王定國,已經(jīng)因為“烏臺詩案”的牽連被貶往嶺南——也算是東坡惹的禍。王定國在那邊待了三年,死了兩個兒子,自己也差點一命嗚呼,東坡很不好意思見他,怕被當瘟神。王定國倒不小心眼,一回來,就找東坡敘舊。
王家有個歌姬叫柔奴,別名寓娘,女孩是京師人,陪著主人去嶺南共患難。她運氣比王朝云好,竟然安全回來了。東坡向來憐香惜玉,又好跟女孩子搭訕,就問她:“那邊的風土,應該不怎么好吧?”柔奴回答說:“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睎|坡大喜,立刻提筆作詞相贈:
定風波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東坡為什么這樣高興?無他,遇知音了。這句話正是東坡安身立命的所在,他是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同時深受佛老之學影響。而不管是儒家推崇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還是佛家的識無常之苦,本來無一物,老子的清靜無為,莊周的似夢非夢,縱身大化……都在一波又一波的磨難中,被東坡融會,形成了他獨特的人生哲學。
4.是他,那個快活的蘇東坡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怎樣才能做到?東坡的答案是保持一顆無邪的赤子之心。赤子用最自然的狀態(tài)迎接所有,當歌則歌,當哭則哭,當笑則笑,當怒則怒,毫無滯礙;赤子用善意與好奇打量世界,對污穢有直覺的洞察而不會被傳染;赤子不在意別人怎么看怎么說,他只要做自己就很滿意。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睎|坡在去世前不久,這樣總結(jié)一生。世俗眼光中名副其實的滑鐵盧,卻是他回憶時最大的驕傲。
在月光下嘆息著的蘇東坡,須發(fā)披霜,滿心憂傷的蘇東坡,同時也就是那個陽光下快活著的東坡啊!
那個有趣、灑脫、自在的老頑童,頂著西瓜,在田野里邊走邊唱;和孩童們一起吹著木葉在風中跳躍。
穿莊稼人的斗笠蓑衣,在雨地里蹚水,引得狗吠人笑。
不辭辛苦地走好幾里路,到海邊采水果。據(jù)說那里的水果,如果人們想要帶走的話,就會風浪大作。
為泡腳梳頭這種小事寫詩,并繼續(xù)吹噓為養(yǎng)生妙法,還同情大人們不懂這樣的好事。
豐收的時候,和農(nóng)人一起喝酒慶祝,被黎族少女們的花裙團團圍住,開心地大醉……
海南的月亮好不好看,還用問嗎?
【摘自《大好河山可騎驢》 長江文藝出版社 王這么/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