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站在西佛寺門前的菜地里，遠處甘露寺的黛瓦黃墻似乎就在一伸手之間，但是，從甘露寺到西佛寺，我卻走了將近兩小時。途中竟迷失方向，最后終于來到西佛寺的山門前。其實，這條路于我并不陌生，很多年前，藏學法師的母親圣參師太在這里修習，我與藏學法師一同前來看望老人家。那天中午，師太從地里拔幾莖蘿卜，鏟幾棵青菜，坐在山門前的陽光下，那餐飯我們吃得開心極了。圣參師太往生后，我又獨自來過一次，那一次是看望距此不遠處西竺茅篷閉關(guān)修行的果卓法師，又受邀到住在半山腰的農(nóng)民老熊家喝茶、聊天。
時光過去二十多年，圣參師太早已往生極樂，農(nóng)民老熊以及住在這一片的幾戶農(nóng)民都相繼搬離到山下村子里，這條路就很少有人走過，成為一條荒路。我踏上西竺山時，柴草已經(jīng)把那條原本狹窄的山路幾乎覆蓋了。下著零星的小雨，昨天剛爬了老虎洞，今天的腿有些余痛，我拾了根樹枝當作拐杖，就這樣登上了西竺山。我此行的目的，是去看望在這里獨自清修的比丘尼印寧師太。
西佛寺里沒有半點聲息，這座建于民國時期的寺廟早已破敗不堪。我所知道的是，從前是云林老和尚住在這里。老和尚在西佛寺住了四十多年，很少下山。后來，圣參師太拜在門下，老和尚把西佛寺留給了圣參師太，自己又去了山那邊的另一座小廟，不知所終。大約十六年前，藏學法師將病入膏肓的圣參師太接到了甘露寺，西佛寺就一直空著。直到印寧師太從湖北過來。
一只野貓從西佛寺的門縫里鉆出來，見到我，很快又鉆到另一片草叢中去了。我拄著樹枝，站在門前大聲地叫著：“師太！”從附近傳來回應(yīng)聲，卻不見人。我循著聲音向坡下走去，記憶告訴我，那應(yīng)該是農(nóng)民老熊家的房子。
門前的菜地里，一畦畦碧綠的青菜，一畦畦肥大的蘿卜，蓬蒿等距離排列在地里，看上去就像一件件藝術(shù)品。繞過那片水池，我走進院子。這正是老熊家的房子，只是原先的那間客廳做了佛堂，供奉著西方三圣，門楣上寫著“西方庵”三字。此前藏學法師告訴我，西佛寺正設(shè)法籌錢維修，不能再住人了，老熊家搬走了，師太大約就臨時借住了老熊家的房子。附近學佛茅篷的佛如師從九華山探小路下來，順道看望她的同參道友印寧師太，二人正坐在院子里閑聊著。見到我，師太站起來，說，你真是不容易呀，居然找到了這里。她的手里正捧著我編輯的雜志《甘露》，她問我，這是最新一期嗎？我回答說，是的，甘露寺現(xiàn)在經(jīng)費嚴重不足，一年只出能一期《甘露》。
幾年不見，師太似乎并未顯老。她坐在椅子上，臉上仍然是那種我熟悉的淡定，這是一個遠離市囂的人才有的淡定。坐在院子里，我們說著往事，說著當初她來西佛寺的日子。
與老虎洞的大凈師太一樣，她們都是中年出家。如果說大凈師太的出家有當初夫妻情感破裂的因緣，而印寧師太卻曾有一個幸福的家。
她出生在一個佛化家庭，受家庭影響，很小就萌生出家的愿望，但卻遭到父母、尤其是大哥的強烈反對。為這事，她與大哥沒少爭論，她說，你自己都出家了，為什么要反對我出家呢？大哥說，當初佛的姨母出家時，佛流下眼淚。要知道，一個女性出家人，必須忍受比男眾多幾倍幾十倍的苦難。二十一歲那一年，她嫁給了現(xiàn)在的丈夫，后來就有了二子一女。誰都覺得，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但是，誰也無法窺視她隱秘的內(nèi)心，在她的心里，出家為尼，將自己的一生奉獻在青燈古佛之下，才是她人生中最高的理想和最至誠的信念。
丈夫是一位軍隊的高級知識分子，作為隨軍家屬，她先是跟隨丈夫在東北某地的一家工廠做材料員。丈夫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后，她又隨丈夫來到丈夫的老家湖北黃石。等到孩子們都長大成人后，終于有一天，她向丈夫提出，我不能再陪你了，我要出家。丈夫似乎并不覺意外，只是他沉默了很久說，我理解并尊重你，但是，要知道，我離不開你，孩子們也離不開你。他說，可否在家學佛？丈夫表示，為了讓她有一個學佛的環(huán)境，他愿意與她一起學佛。但她說，所謂夫妻、兒女，都不過是人生的幻相，世間一切都是個空。而且，在家學佛與出家學佛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我學成后，會首先度你和孩子們，讓大家共證菩提。丈夫流下感傷的淚水，孩子也苦苦地挽留母親，但是，她出家的決心已定，任九頭牛也拉不轉(zhuǎn)她來。她說，那些日子，寺廟像一塊磁鐵一樣地吸引著她，只要到了廟里，她的心就得到安寧，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樂。1996年的某一天，她拋夫別子，辭了工作，毅然走進黃石的一所寺廟，剃凈頭發(fā)，做了一個沙彌尼，這一年，她整整五十歲。又過了兩年，她來到九華山龍池庵。偶爾的一天，她來甘露寺看望圣參師太，站在甘露寺的山門前，對面西竺山一間黃色的房屋引起她的注意，她感覺那地方好熟悉，好象什么時候來過。終于想起，她出家不久時曾有一夢，那夢中所見，正是遠處的所在。圣參師太看出她的心思，便說，那是我?guī)煾噶粝碌男R，只是太破了，你如不介意，就住在那里吧。第二天，她果然就來到西佛寺。只是，西佛寺的確是太破了，因久無人住，地上長了厚厚的苔蘚，拜凳的縫隙間都生出樹芽來了。她打量著這間老廟，雖然站在這里能隱約聽到九華公路上車輛的轟鳴，但是，西佛寺畢竟遠離村莊，地處偏僻，是一處理想的修行之地。西佛寺門前幾畦菜地，只要好好打理，她在這兒的生活應(yīng)該沒有問題。她用出家時帶來的錢將西佛寺的門窗整修了一遍，又添置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就這樣在西佛寺住了下來。每天清早，她在鳥兒的歌唱聲中打開門窗，縹緲的霧嵐隨風而入，她吸著清新的空氣，開始了她的早課。她將那幾畦菜地全都種上蔬菜和土豆，看著那肥沃的菜地里逐漸露出頭來的新芽，心里真比吃了蜜還甜。西佛寺周圍有一兩戶人家，但習慣了與寺廟共處的農(nóng)民很少來打攪她。她就是這樣開始了她的西佛寺生活。
拆了東墻補西墻，修了南墻，北墻又將倒塌，西佛寺年代太久了啊。過不多久，她把出家時帶來的錢全都用光了，最要命的，她連粥也喝不上了，她只能依靠那些蔬菜和土豆充饑。恰在這時，丈夫輾轉(zhuǎn)找到這里，當看到她竟然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一輩子不曾流過眼淚的男人哭了。丈夫再次勸她，跟我回去吧，你在這兒，要不了多久就會死掉的。她說，我活了五十多歲，只有在這里，才真正獲得內(nèi)心的寧靜，這兒才是我真正的家。
這一年秋天，她大病一場，真的像丈夫所說，差點死掉?，F(xiàn)在，她身上連一分錢都沒有了。有道友得知她目前的處境，便勸她說，你來我們的寺廟吧，我們這兒好歹還有些香火，餓不死人的。她想到當初釋迦牟尼在苦行林中六年麥麻，最后終于走出了苦行林，世尊意識到，肉體的折磨并不能讓人解脫，只有精神的解脫才能讓人獲得心靈的快樂。大病方愈，她不得不作出決定，離開西佛寺，或者回家，或者去另一個條件相對較好的寺廟繼續(xù)修學。
那一天，她把地里的土豆全部挖出來，裝滿筐子，她要把這些土豆送到甘露寺，去供養(yǎng)在那里學習的佛學院學僧們。她扛著這沉重的籃子往山下走去，一不小心，腰被閃了。她捂著腰，無助地坐在路邊。這時候，來了一個老居士，老居士問她，法師，你腰不好嗎？她只得說，為了這一筐土豆，我把腰給閃了。老居士說，我是一個醫(yī)生，我能幫你把腰治好。于是，老居士替她扛著土豆，二人一起來到了附近的甘露寺。老居士果然醫(yī)術(shù)高明，沒用幾分鐘，就把她的腰給治好了。老居士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問她說，你把土豆送到這里，是打算離開西佛寺嗎？她只得將生活拮據(jù)，無以為計的困境告訴老居士，老居士說，你一個月生活費需要多少？她說，一百元都要不到。老居士說，你能否允許我也去西佛寺修行，我的退休金不多，但供我們倆生活沒有問題。她說，你是優(yōu)婆塞，我是比丘尼，男女同住一寺，那是有違佛戒的。老居士感嘆說，西佛寺是一個多么好的地方啊，你有這么好的修學環(huán)境，是你的福報呢。老居士走后，她遙望對面山上的西佛寺，忽然覺得，天底下再也沒有比西佛寺更好的地方了。她決定再回西佛寺，從此不再離開。第二天，她忽然覺得，人家老居士治好了我的腰，我該去感謝人家才是。她來到九華街，按照老居士所說，找到那家旅社，但旅社老板卻說，我們這里從來沒有住過你所說的人。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心里想，該不是菩薩在我困厄時救助我吧？佛，真是慈悲啊。
過了幾天，她女兒前來看她，看到母親苦成這樣，女兒失聲痛哭。在女兒的哭求下，她只得隨著女兒回到黃石。誰也想不到的是，回家的第二天，鼻子就開始大出血。她對女兒說，你看，這個家，我還能呆下去嗎？女兒只得再把她送到西佛寺。女兒走前丟給她幾百元錢，她用這幾百元錢買了一點米和油，這些油，她一滴也舍不得炒菜，全部用來供佛。在很長的一短日子里，她就是用水煮土豆打發(fā)著自己的日子。這期間，不斷有上海、武漢的居士前來看她，看到她如此苦行，都忍不住哭了。她安慰那些居士說，你們不要為我難過，苦與不苦，是各人內(nèi)心的感受，就像祖師們說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要是真覺得苦，或許我早就走了呢。
隨著九華山在外界的知名度越來越大，朝山的游客和香客也越來越多，人們往往不惜重金，將大把的錢扔進一些寺廟的功德柜里。與九華山的日漸喧囂相比，隨著幾戶農(nóng)民的遷徙，西竺山越來越冷清，那條山路上往往十天半個月也見不到一個人影。然而，印寧師太喜歡的就是這一方世界的無比寧靜，她說，只有在這里，她的內(nèi)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寧。
我要走了，師太執(zhí)意送我。走過那一塊塊菜地，我再次被那些碧綠的蔬菜打動了，禁不住贊嘆，多好的菜啊。師太說，我要送一些菜給你，你吃著我的這些菜，就會想到西竺山的好處，想到我的這方世界是多么好。師太脫下海青，又找來一只塑料袋，為我裝了滿滿一袋青菜和蘿卜。
我走出很遠了，一陣風吹來，從西佛寺方向傳來悠揚的梵鈴之聲。我知道，印寧師的晚課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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