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告假要畫園子,探春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惹的。黛玉忙說“她是你哪一門子的姥姥,直叫她個‘母蝗蟲’就是了?!眲⒗牙褞缀踯浕速Z府所有人,只一個黛玉她碰不到。
黛玉一句“母蝗蟲”把劉姥姥打回了莊稼地。
這不是誰笑話誰,甚至不能算句笑語,它就是一句大實話。劉姥姥兩進(jìn)賈府,出發(fā)點和結(jié)果都是打秋風(fēng)。有求而來,卷包而去。這一點從頭至尾被黛玉瞧在眼里,黛玉的七竅玲瓏心,繡口一吐,就是金句。
我也不覺得黛玉沒有同情心,似乎是瞧不起的窮老婆子。若是黛玉當(dāng)家,她的氣度在鳳姐之上。生活中,未必沒有她當(dāng)年奶奶的一天,恰恰是曹公悉心呵護(hù),讓她在紅樓一夢里不食人間煙火,活得超凡脫俗。曹公賦予的就是黛玉的精神氣質(zhì)。
這是林家,位至列侯,封襲三世,六代簪纓書香門第,末代探花蘭臺寺大夫,只留下一女黛玉。上古既無,世所未見,其相無極,骨法多奇。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濕潤之玉言。遠(yuǎn)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芳澤無加,鉛華弗御。
三千年文明史,文人沒啥大貢獻(xiàn),唯有奉獻(xiàn)了一代又一代才子佳人的動人詩篇。所有這些最后匯聚到黛玉身上,一顰一笑,一一悲一吟,都像是讀書人的一個幻夢,一聲嘆息。
并非是黛玉鄙視姥姥,而是一個纖塵未染的貴族該有的態(tài)度和口吻。
當(dāng)鳳姐央托姥姥給巧姐取名,被村野老人家不卑不亢的言行打動,當(dāng)賈母給姥姥夾菜,滿含人生的敬畏之心,當(dāng)惜春畫園子將姥姥置于中心,儼然一部雅俗共賞的正劇。黛玉冷冷一笑,撕開了溫情脈脈下的階層本色。
雅和俗從來對立,偶有相融,只有各自的血與淚。
別說什么人民的名義了,階層從來都是存在的。
黛玉清晰地劃出了兩個不同階層不可融合的分界線。
劉姥姥就是野田埂頭里飛來的一只“母蝗蟲”,在題著省親別墅的牌坊下東北角一處通瀉了半天。公然闖進(jìn)醉倒在寶玉最精致的床帳里里睡得滿屋酒屁臭氣,把體現(xiàn)窗月風(fēng)情的軟煙羅扯了要回去做衣裳,再不說她把古往今來沒吃過的沒看過的沒使過的,揣揣摟摟,團(tuán)團(tuán)總總,一并帶到荒蠻粗糲之所,腌臜塵垢之地。
俗是要大大咧咧的破了雅,要毀了文人數(shù)千年嘔心瀝血字字錘煉出來的至味,沒有黛玉一句母蝗蟲頂著,這行將末世的畫梁玉堂,朱門金地,當(dāng)時就傾覆了。
黛玉是這場稻香村眾姐妹聚會中唯一的最后的貴族。她始終將貴族的精神氣質(zhì)進(jìn)行到底。
她是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沒有一絲一毫的妥協(xié)。
她的精神一似霽月光風(fēng)照玉堂,華容婀娜,鉛華弗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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