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關于戰(zhàn)略學的研究一定會涉及國家戰(zhàn)略能力。中國學界對戰(zhàn)略學的研究并不晚，但涉及國家戰(zhàn)略能力的研究卻相對滯后。直到21世紀以后，才有中國學者使用這個概念。不過，國內學者在使用“戰(zhàn)略能力”這一概念的時候，一般都特指經濟實力、國家實力、科技實力、民族凝聚力等傳統(tǒng)意義上的硬實力和軟實力。然而，國家戰(zhàn)略能力還包括國家在博弈中營造和構建有利安全戰(zhàn)略態(tài)勢的能力，包括戰(zhàn)略文化、戰(zhàn)略思維、戰(zhàn)略管理，以及戰(zhàn)略互動。本文主要探討如何通過有效的戰(zhàn)略互動構建國家戰(zhàn)略能力。
“韓魏易地”之多方博弈
戰(zhàn)略互動是指一個國家通過利用博弈中有利于博弈各方的積極因素形成多贏的博弈格局，最終達成積極性的妥協?；蛘?，博弈的一方利用外部有利于自己的因素對博弈、對另外一方構成不利的形勢，從而使自身在博弈中取得有利地位。例如，公元前322年，韓國與魏國交換土地，此事由韓國大臣公仲親自辦理。換地一旦成功，西周將處于非常被動的局面。魏國將由此實現包圍東、西二周的目的，且實際獲得的土地要超過交換給韓國的面積。更為重要的是，魏國將借此覬覦存放在周的九鼎。對于王權的象征——九鼎，不僅魏國而且其他諸侯國早已虎視眈眈。
韓、魏兩國實力本不強，但兩國“易地”可謂一舉三雕之舉。一則對東西二周形成包圍之勢；二則因對九鼎產生了威脅也就對各諸侯產生了威懾，從而提高了韓、魏兩國在諸侯國中的地位；三是直接對楚國、趙國產生威脅。一旦完成易地之舉，魏國因有南陽、鄭地、三川而使“楚方城之外?！保豁n國兼有兩個上黨面對著趙國而使“趙羊腸以上?！?。
這件事對東西二周而言是最危險的，但二周通過把“禍水”引向楚國和趙國，保全了自身。周派大臣樊余向楚王陳述利害關系。直言如果楚國、趙國不出面阻止，那么兩個國家的戰(zhàn)略利益就會“裸露”在韓國、魏國的眼皮底下。這確實是撥動了楚國、趙國的神經。不過，楚國并沒有直接對抗韓國和魏國，而是讓趙國出面阻止。
趙國趙肅侯于公元前326年去世，剛剛即位的趙武靈王只有十五歲。韓魏易地之日，正是趙武靈王勵精圖治之時。公元前323年，滅中山國，去掉心腹大患；公元前322年，也就是韓魏易地這一年，趙武靈王實現了與韓國的政治聯姻。尤其是，趙武靈王改變了趙肅侯逐鹿中原的霸權目標，在中原非常低調。通過內部改革推行“胡服騎射”（《戰(zhàn)國策·趙策》，《趙燕后胡服》。另參見《史記卷四十三·世家第十三·趙》）,壯大軍力向北挺進胡地，一直追擊胡人到達今天的呼和浩特一帶。在這種聲譽之下，趙國才得有資格以勸服韓魏不要易地。
當然，最終能夠阻止韓魏易地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韓國內部存在著矛盾，韓國大臣公仲、公叔之間對此存在著不同意見。公仲辦理韓魏易地之事，而公叔不同意。（參見《戰(zhàn)國策·趙策》，《公仲為韓魏易地》）這一矛盾，也正好被趙國利用了。這種多重互動最終使西周、東周得以輕松化解危機。
“連橫”與“合縱”
張儀是利用戰(zhàn)略互動來增強秦國戰(zhàn)略能力的高手。齊國幫助楚國進攻秦國，攻下了秦國的曲沃。，秦國想要報仇進攻齊國，但忌憚于齊楚兩國的盟友關系。張儀請求出使楚國并以秦國商于方圓六百里的土地來換取楚國“閉關絕約于齊”（《史記卷七十·列傳第十·張儀陳軫犀首》）的承諾。
楚王和臣子們聽了都十分高興，唯獨客卿陳軫感到憂慮并指出，秦王之所以重視大王，是因為有齊國這樣一個強大盟邦。如今秦國還沒把地割給大王，大王就跟齊國斷絕邦交，會陷楚國于孤立狀態(tài)，秦國又怎會重視一個孤立無援的國家呢？如先讓秦國割讓土地，楚國再跟齊斷絕邦交，秦國必不肯這樣做；要是楚國先跟齊國斷交，再向秦要求割讓土地，那么必然遭到張儀欺騙而得不到土地。受了張儀的欺騙，大王必然懊悔萬分；結果是西面惹出秦國的禍患，北面切斷了齊國的后援，這樣秦、齊兩國的兵都將進攻楚國。然而，不聽諫言的楚王“使人絕齊，使者未來，又重絕之”。張儀回到秦國后馬上暗中派人到齊國，通過游說暗中建立起秦齊聯盟。
楚國派人向秦國索要六百里土地，張儀卻稱病不出。楚王以為張儀是因懷疑楚國與齊國還沒有斷交而故意不見。于是，楚王又派人到齊國當面辱罵齊國國君。這樣，張儀確信楚國、齊國斷交而出來迎接楚國使者并劃出六里地交給楚國使者。楚國使者以為是張儀弄錯了，不是六里而是六百里。張儀說：“我本來是一個窮人，哪里來的六百里？”楚王知道后大發(fā)雷霆，派兵伐秦。秦國與齊國聯合起來，韓國也加入秦齊聯盟。最終，楚國軍隊大敗于杜陵（《戰(zhàn)國策·秦二》，《齊助楚攻秦》）。
在這個博弈中，秦國原本是要攻打齊國以報一箭之仇，但又懾于楚齊聯盟。然而，張儀卻以割讓“六百里”土地為餌，成功誘惑了楚國并成功瓦解了楚齊聯盟。不過，張儀的成功在于以秦國的利益為重，不惜自己被扣上“國際大騙子”的帽子。最終，秦國沒有主動攻打齊國，而是成功利用了名義上的秦齊聯盟而擊敗了楚國。楚國落敗，秦國就有機會來教訓齊國了。
國家是這樣，國家聯盟也需要借助于結構中的戰(zhàn)略互動。在這方面，蘇秦更是勝張儀一籌。二者本都是鬼谷子門生，但“學術，蘇秦自以不及張儀”（《史記卷七十·列傳第十·張儀陳軫犀首》）。在學成之后，蘇秦最初游說周顯王，竟然被兄弟嫂妹妻妾取笑。蘇秦感到羞愧不已。于是，得周書《陰符》閉門而讀。一年后，先是到秦國游說秦惠王“稱帝而治”，但被惠王以“羽毛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戰(zhàn)國策卷三·秦一》，《蘇秦始將連橫》）為由而拒之門外。最后是燕國成就了蘇秦，蘇秦因燕文公賞識而被派出使趙國。蘇秦到趙國后，提出合縱六國以抗秦的戰(zhàn)略思想，并初步組建起合縱聯盟，蘇秦任“從約長”，兼佩六國相印，使秦十五年不敢出函谷關。
然而，合縱聯盟建立初期，秦國秦惠王派犀首攻打魏國，生擒了魏將龍賈，攻克了魏國的雕陰，并打算揮師向東挺進趙國。蘇秦擔心秦國的部隊打到趙國，合縱聯盟在初創(chuàng)時期就會遭到破壞。于是，蘇秦“乃激怒張儀，入之于秦”，從而借助于張儀來構建一個戰(zhàn)略互動框架以維護萌芽期的合縱聯盟。張儀被秦惠王視為客卿。張儀在貧病交加之時，竟然得到蘇秦舍人的幫助而成為親王的座上賓，張儀想回報他，蘇秦舍人卻告他：“臣非知君，知君乃蘇君。蘇君憂秦伐趙敗從約，以為非君莫能得秦炳，故感怒君，使臣陰奉給君資，盡蘇君之計謀?！睆垉x知道來龍去脈后甚是感動：“吾有新用，安能謀趙乎？為吾謝蘇君，蘇君之時，儀何敢言。且蘇君在，儀寧渠能乎！”
簡而言之，只要蘇秦在，那么張儀在秦國就不會發(fā)兵攻趙，從而使蘇秦的合縱聯盟能夠維持下去。當然，外交也是需要“詭道”的，雖然是同窗好友，但畢竟各為其主。所以，張儀在秦國同樣設計了不少計謀來分化合縱聯盟，包括“欺齊、魏，與共伐趙”、“惠王以其女為燕太子婦”，這一切的結果是把蘇秦從趙國逼走，蘇秦離開趙國也就意味著聯盟解體。蘇秦由于生活不檢點與燕文侯夫人私通而導致最終在齊國被殺。在此之間，張儀對待合縱聯盟都還是有所保留的，直到聽聞蘇秦死亡（關于張儀、蘇秦究竟誰在前去世，史學界是有爭議的。不過，《史記·卷七十》，《列傳第十·張儀陳軫犀首》記載：“張儀既出，未去，聞蘇秦死，乃說楚王……”也就是說，根據《史記》這段話本文采用蘇秦死于張儀之前）的消息后才開始在六國全力動用其“三寸不爛之舌”（張儀一生就靠舌頭來謀劃政治的。初出道之時，張儀因偷盜相君之璧而被打得遍體鱗傷。回去后妻子對他說，你不讀書游說，怎么會有這種侮辱呢？張儀對他妻子說：“視吾舌尚在不？”妻子笑曰：“舌在也。”張儀曰：“足矣?！眳⒁姟妒酚浘砥呤ち袀鞯谑垉x陳軫犀首》）來促使六國臣服秦國（以上內容參見《史記卷六十九·列傳第九·蘇秦》；《史記卷七十·列傳第十·張儀陳軫犀首》）。在這個博弈中，博弈的雙方是蘇秦主導下的六國合縱聯盟與秦國，從力量上看，六國貌合神離，難以對抗“虎狼之秦”。然而，蘇秦的戰(zhàn)略眼光在于認識到為六國聯盟獲得“戰(zhàn)略能力”的是蘇秦自己、張儀、與秦國三者之間的互動關系。正是張儀被蘇秦設計進入秦國而使六國聯盟獲得了十五年發(fā)展的“戰(zhàn)略機遇期”。
楚既請道，二周拆招
《戰(zhàn)國策》中關于戰(zhàn)略互動還有重要一例。楚軍向東、西兩周之間借道以進攻韓國和魏國，周君為此而憂慮。蘇秦（《戰(zhàn)國策》的原文中是“蘇秦”，但根據南宋鮑彪的《戰(zhàn)國策注》，“蘇秦”作“蘇子”。蘇秦死時，東西周還沒有分，因此，這里應為蘇秦的族弟蘇代或蘇厲。參見錢超塵著：《戰(zhàn)國策譯注》，北京燕山出版社1993年版，第38頁）對周君說：“您應該把通道一直清理修到黃河，韓、魏兩國一定會憎惡此事。齊國和秦國也都怕楚軍去奪取周室的九鼎，必定會聯合起來救援韓國和魏國去攻打楚軍。楚軍不能守住方城以北的地方，還怎么能借道進軍二周之闊。如果韓、魏、齊、秦四國不共同憎恨楚國，你即使不想借給楚國這條道路，楚軍也一定會要奪取這條道路?！保?《戰(zhàn)國策卷二·西周》，《楚請道于二周》）
在這個博弈中，東西二周勢小力衰，楚國盡管此前被秦國削弱，與韓、魏相比卻仍然處于優(yōu)勢地位。所以，楚國敢于以攻打韓、魏為由向東西二周借道。二周處于非常尷尬的地位。蘇子圍繞諸侯國以周所藏的九鼎為博弈目標來為二周進行戰(zhàn)略設計，主張把道路修好，滿足楚國的要求。這樣，秦國、齊國必然會因擔心楚國取走九鼎而攻打楚國。秦國、齊國出兵攻楚，則韓、魏獲救。于是，在蘇子所設計的秦、齊、韓、魏的戰(zhàn)略互動中，二周完全避免了與楚國的直接對抗，也沒有參與到直接的對抗性博弈之中。當然，最關鍵的是周掌握著關鍵性資源——九鼎，而諸侯國對九鼎特別感興趣而展開明的或暗的角逐。
由此可見，國與國的對峙并不一定是靠武力來解決的，有智慧的戰(zhàn)略家往往能夠借助于各種力量的結構而形成的互動以增強自身能力，或者是瓦解對方的能力。這樣對峙就自然通過戰(zhàn)略互動關系而消解。就正如周一樣，雖然自己身處弱勢地位，但只要掌握著各方感興趣的戰(zhàn)略資源，那么就可以利用這種戰(zhàn)略資源來挑起其他各方形成有利于自己的戰(zhàn)略互動性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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